(二)
父亲爱喝酒是邻里出了名的,按照母亲的说法,父亲是见到酒盅就恨不得淹死在酒缸里的人。不管有什么红白喜事,若请父亲去应酬他每次都会喝的滥醉如泥赤红着脸,嘴里哼哼唧唧的一步三晃的走回家来。母亲看在眼里,就狠狠瞪父亲一眼,手里刚吃到一半的饭碗,也怒摔在桌上。饭也不吃了,话也不说了。以绝对冷战的方式,让父亲知道自己动气了。我安顿好醉醺醺的父亲,再去厨房盛饭的时候,母亲就低声招呼我,让我将她刚熬好的醒酒汤端过去。我那时心里笑她“明明心里头在乎,却还要这样。”
岁月悠悠几十年,尽管母亲好话说的“堆成山”。父亲仍是舍不下那口酒,母亲遂恨酒斥之为“马尿”。和邻居话闲的时候,就说“我实在想不通,那酒有什么好喝的他每次喝的醉死不活的”邻居就宽慰说“我们家男人也一样,每次喝醉回来吐的满床单都是,还得我换洗你们娃他爸,最起码喝醉回来就乖乖睡下了,不像我们家那口子回来还闹腾的人不能活”两个女人,各说着自家男人的不好转而恭维别人,话头便一下子延展开了。说着说着,转念琢磨一番倒觉得自家男人,憨厚可爱起来了。
父亲的那口酒,也没少给家里带来麻烦,有几次他喝醉了,从家里楼梯摔下来,几次被邻居抬回来。最严重的一次,那年学校老师之间有应酬,酒席散后,主家劝父亲别回去了。可父亲醉眼惺忪的挥着大手,偏说自己没醉,执意要回家去。我和母亲在家里守着,左等右等他也不回来。快到深夜时,那边主家打电话来,问父亲回家没有。我们这才知道,父亲在几个小时前就出发了。母亲那时急坏了,连夜跑去央求大伯,大伯开着三轮车,打着手电筒沿路去找。终于在沿途的水渠里,发现了醉死过去的父亲。后来在卫生院查出,父亲是酒精中毒,肝脏和血压都出了问题。母亲一气之下,几乎要和父亲断交,搬回娘家住了好些日子。
母亲不在,只能由父亲照顾上初中的我和姐姐。父亲是经历过灾荒的,做起饭来,总是省油省盐。往往是上顿吃剩的和下顿混在一起,荤的素的胡乱熬成一锅,饭菜不馊,是绝不肯浪费的。我站在一旁看的直皱眉头,他却自得其乐,边下面条,嘴里还哼着老秦腔。过不了几天,母亲打电话给我,她知道父亲会耽搁我吃饭,这才重新回来。但更多的时候,父亲喝醉了酒,总会回家说软话赔笑,他自己醉醺醺的言语不清,还一脸认真的说“喝那干啥,对身体一点好处都没有”母亲织着毛衣,觉着又好气又好笑。随手抓起东西打父亲,打着打着,她自己也笑了,一片乌云又散了……
父亲虽然年迈,但身子还算硬朗。唯有过一次感冒高烧,差点让家里倒塌了这根顶梁柱。那年夏天,父亲感冒高烧40度,叫村医生来,连着两天打吊针、吃退烧药,全像泼在石头上一点儿不顶事。母亲那时睡到半夜,都会伸手推推父亲试探他有没有呼吸。最后没办法,母亲半夜敲开邻居的家门,邻居开车把父亲送到市407医院。结果医院没有收治,又把父亲送到市中医院。中医院诊视之后,又让母亲送到市里最好的第一人民医院。钱花了大把,药用了不少,但父亲高烧仍旧不退。凌晨一点多,市医院的大夫站在病床前叹息着说没办法了,让母亲送到“西安或者兰州的大医院试试”母亲听到这个消息精神几近崩溃了,熬出血丝的双眼看着面色苍白神志全无的父亲。她咬着牙把父亲扶出了病房,一步步艰难的走到电梯口。身体和精力过度煎熬的母亲,终于支持不住和父亲双双瘫倒在地。空荡荡的医院走廊里,父亲气若游丝的躺在地板上却安慰母亲说“我没事…好着哩…”母亲再也坚强不了,跪在父亲身边呜呜的抽泣,温热的老泪沾湿了鬓角的白发。
后来,医院终于重新收治了父亲,他的高烧也渐渐退了。我坐火车赶到医院时,父亲已经能穿着病号衣下床活动了。我能想象到,在深夜的医院那个离死亡很近的地方送父亲去西安,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来说,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迷茫。可我无法想象,身材衰弱的母亲,是怎样把父亲一次次扛进医院大门的。
邻居开玩笑说“娃娃他爸爸,这次可真是差点就‘走’了。母亲笑着,坚毅的说“给娃娃的任务,都还没完成哩,他能走嘛?!他就是走了,我也要把他拉回来!”这话看似平常,却听进了我心里,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我的神经。也让父亲从此坚定了戒酒的决心。
今年母亲生病,父亲每天从学校回来便承担了做饭煎药的工作。他常常搬一把凳子,坐在炕边陪母亲说宽心的话,给她倒水、分药、扶她上厕所。我在家的几天,每晚睡到夜里醒来总会侧着耳朵,仔细分辨楼下父母的动静。在灵魂深处,生怕他们屋子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哭声,那时这个脊梁未稳的家庭又该怎么办?
爱情?他们这对结婚之前从未谋面的夫妻,早已被岁月的风霜雨雪所老去。所谓的爱情,对他们来说,是怎样一个遥不可及的字眼。只是那份几十年如一日,相濡以沫的真情,早已融进了柴米油盐,融进了家长里短,融进了血水一样的亲情里去了。多少次,我在思乡的泪水里,看到你们颤颤巍巍,相互扶持的晚年。不孝子此刻远在他乡,诚挚祈愿你们能身体康健,安度晚年……